【编按】世上最温暖的港湾叫家乡,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是故乡。余光中说:“世上本没有故乡,只是因为有了他乡;世上本没有思念,只是因为有了离别。”走得愈远、离得愈久,乡愁收得愈紧。游子的故乡,不在家乡、不在他乡,而在心的深处。
古 城 渔 镇
没有离开家乡,没有远行的回望,就无所谓故乡,也就没有乡愁。归属于这片土地的童年,也许只有成长的烦恼和生活的艰辛,伴随着诗和远方的渴望……
——题记
峰尾,位于湄洲湾南岸、泉州市泉港区东南部的圭峰半岛上,与湄洲岛隔海相望,是闽南四大渔业重镇之一。这里凭山俯海,世代以海为田、耕海牧渔,虽说“行船走马三分命”,但“讨海”是大多数海边人一辈子的向往和生计。这里方言特别,属于闽南话语系里的“头北话”,而且是更为独特的小语种“峰尾话”。耸立在半岛东端旧城顶的“圭峰塔”,就是这里“作东南巨镇,起海国文明”的隽永图腾。圭峰塔下,有宋元时期卢仁、卢瞻、卢琦等名士良吏的故居,是北宋名臣蔡襄的外祖父家。蔡襄登第后来此拜谒,写下了“天际乌云含雨重,楼前红日照山明。嵩阳居士今何在,青眼看人万里情”的缅怀诗句。这方书法端庄遒丽的古老石刻,至今还保存在这里。
峰尾古城建于明朝洪武年间,有着600多年的悠久历史。古城内小巷密如罗网,光滑的石板路在红砖厝、南洋楼和杂石密砌的低矮小屋间穿行。我就出生在“城边”“三落厅”的“榉头”(厢房)里,外祖父家是“后街路”“三层砱”的造船黄氏,因祖传“黑舶五枪堰”造船技艺而闻名。在我的记忆里,古城的巷子幽深湿润。轻风细雨中,看不到优雅的油纸伞踽踽行走,也遇不上丁香一样忧郁的姑娘。只是这里多雨潮湿,或是人们经常到城外挑水一路荡漾洒落的井水,还有那放养的猪仔四处逛荡撅起屁股留下的痕迹,石板路总是湿漉漉的。从“城边”到“三层砱”的这条小巷,是我童年最初的生活场景。对于孩提的我,“红砖白石双坡曲,出砖入石燕尾脊”的院墙是那么的“高耸”,透过芜杂灰暗的小巷,凝望那湛蓝天空中悠然而过的白云,总渴望自己也能飞得那么高、飘得那么远……
“城边”原先是古城的西北边城墙,紧靠峰尾湾姑妈澳。向东北延伸入海的“石眠床”“虎尾屿”,是一道天然的防波堤,形成了深广的腹地,成为不可多得的避风良港。城毁墙倒后,这一带又填海用城墙石筑起了海堤,有了石砌的护栏、伸入海里的石阶和“渡头”。
我家的“榉头”离海堤很近,只有“三两底厝”远。在这里,可以看海看船、看潮起潮落。停泊在港湾里的渔船,静静地守侯着自己,静静地守望着大海,渔港最丰富的内涵就在这里,进进出出、忙忙碌碌。特别是大风季节,峰城内外所有渔帆船都聚集在姑妈澳避风,那一排排大大小小青一色的“黑舶五枪堰”,随着咆哮的海浪摇摆荡漾,是那么的热烈壮观。鲁钝沉默的我,喜欢趴在“渡头”石栏上看船,辨认着外祖父家“竖令”建造的那些“黑舶五枪堰”,因为它们有着不同于其它渔帆船的标致和气度。
清明过后,如逢大潮,人们喜欢在海堤边“扳罾”。这里是古城“港仔漕”的入海口,是海水和淡水交汇的回水湾,吸引着很多的鱼虾蟹。这是一种古老的捕鱼方式,用四根长竹子绑成十字形,挂在一根作为撑杆的粗实竹竿上,渔网就张在十字形竹子的四个顶端,放入水中,隔一段时间后拉起来,捕捞从网里游过的鱼虾。这时,总有很多人围观,我也时常远远地看着。记得一次,天下着蒙蒙细雨,百无聊赖的我,戴着斗笠坐在海堤石栏上看人家“扳罾”,脚下就是漫涨的海水,竟然抱着围栏上的石狮子打起了盹。邻家婶婆担心唤醒我惊吓坠海,悄悄叫来母亲把我抱回家。因弟弟的出生,母亲无法更多照顾我,我便大多生活在外祖父家。
外祖父家的“三层砱”因大门口的三级青石台阶而得名,因“造船世家”的声名而著称,弥漫着连绵萦绕的木屑和油灰的气息。在这“咸风腥味”的渔港小镇里,显得尤为特别,厚重而悠远。老屋的东北面是古城的边缘,越过陡峭的海岬壁就是大海了。极目远眺,西北角是连着姑妈澳的“石眠床”“虎尾屿”,东南角是“石狗尾”“烟墩山”,再绕过去就是塔子澳、圭峰塔了。
听老人讲,这片“城外厝后”的海,正对着“湄洲门仔”(湄洲湾出海口),是渔船出海入港的必经之路,这头有义烈庙“姑妈宫”、那头有湄洲妈祖祖庙,那里是神圣的“海之门”。这里的海风脚步劲健,波涛汹涌,恰似深沉雄浑的乐章,还有“石狗尾内变出”的神奇传说。
夏日傍晚、太阳西坠,几簇红光从云缝里迸出,在天空中留下一片片善变的火烧云。退潮了,大海恢复了平静,波浪亲切地舔舐着海滩,懒洋洋地退去。弯弯的沙滩、浅浅的滩涂,慢慢显露出水面的蚵石架、紫菜筏,还有滩涂上唰唰逃窜的“蟳仔”(小青蟹),在夕阳和云层的映照下,跳跃着点点碎碎的金光。最难忘的是跟着邻居小哥们“赶小海”了,背上腰篓、赤着脚丫,奔跑在浅水荡漾的沙滩上,耙虾、推揖,或沿着滩涂上深深浅浅的清水沟,到蚵石架下摸鱼仔、蟳仔,在礁石丛里“破蚵”(挖海蛎)。若是到了收紫菜的季节,趟水到紫菜筏附近,捡拾漂零在水面的紫菜……天慢慢暗下来了,赶海的人三三两两返回了,在岸礁小水窟里搓洗手脚、淘净腰篓里的小鱼虾,絮叨嬉闹之声随着吹过礁石罅隙的海风,带着水沫儿一起飘拂,变得空灵起来。
对我来说,并不在意赶海的收获,那只是外祖母对我的历练。遥望海的那一边,憧憬海门之外的风景,才是我炽热的期盼和梦想。
每年春节临近,奔赴舟山群岛捕鱼的渔船陆续从沈家门返航,一拐进“湄洲门仔”便鸣放鞭炮。盼望父兄归航的“囡仔”奔走相告,狂奔到“姑妈宫”后面的“尾山埔”,远眺满帆徐行的渔船,辨影听声,猜着那是谁的“船只”?估摸着今年“讨几担”?船儿也似归家心切,竞相前行,慢慢地近了、越来越近了,人们等到了自家的船,也就一拔一拔的欢呼着回去叫家人、拿扁担,赶往姑妈澳“渡头”接船去。船儿越近鞭炮越响,“姑妈宫”门口的鞭炮也响了起来。船儿缓缓进港、落帆抛碇,船上的小舢舨滑向海面,被海风吹黑了脸膛却泛着红光的“讨海”汉子,脸上挂着憨厚的微笑,摇着橹,一趟一趟地往返穿梭,新鲜渔获一筐筐运上岸,人们熙来攘往、欢快忙碌的场景,构成了渔镇最吸引人的风景。
更诱人的是,他们带回家的各种饼干和“鱼头钓饵”(钓捕以切成小片的带鱼为诱饵,剩下的鱼头和没用完的鱼饵腌起来,年终作为红利分给渔民,其中以“鱼肚”最佳)。我家没有人在“渔业社”走船,但我也喜欢去海岬壁上等待,去看望外祖父家建造的“黑舶五枪堰”,去聆听他们“撞风破浪”的故事。最令人激动的,莫过于跟随外祖父家新造的机帆船去试航了,一出海就要大半天,还有边防派出所的解放军叔叔随船出航、鸣枪致敬,可惜只到“湄洲门仔”附近就返航了,遗憾背后留下了无限怀念。
每年夏季,是外祖父家修造渔船最繁忙的时节。我也随着大人们早出晚归,走“城边”、出“西门”,沿着峰尾湾来到“运输社”工场,更多的是在造船厂,甚至是木材厂后面的五里沙。峰尾湾、五里沙、后龙港的沙滩连成一片弯弯的月牙,紧紧拥抱它的是一片势如屏障的木麻黄、樟树林,那些树、那些草,还有穿插在草丛中的野花,在午后的暑气中微微摇晃,倒也寂静和清凉起来。来自天边的波涛,层层叠叠涌上来,在沙滩上逶逶迤迤划出一条条弧线,海浪撞击出的泡沫飘浮在上面,连同枯枝木屑、死鱼烂虾来回飘晃着,像极了五线谱上飞舞的音符。
造船厂里的船台上,各种木构件层层叠叠,砍、刨、锯、钻、敲等各种声响叮咚交错,扛、拉、吊等各种号子此起彼伏……打铁厂里,风箱噼呖啪啦响个不停,碳炉里的火焰灼灼跳跃,透红的铁块在铁锤的敲击下慢慢成型,“吱吱”的淬火声弥漫起一团团白汽……机修厂里,机床的叫嚣忽近忽远,旋制螺栓流出的铁丝儿缠缠绕绕,浓郁的油味儿呛人鼻息……这股热闹劲儿,一直都是峰尾海滨的夏日风情。
那个时候,船厂和海边是我的游乐场,整天和小伙伴们搭木块、玩沙子、捏泥巴、追逐浪花,或是静静地看着大人们劳作。最惬意的,莫过于坐在木料堆上、晃荡着双脚,迎着落日的余晖,远远地望着斯理慢条的“撩锯”工人,闭上眼睛享受那咝咝啦啦的锯声和锯末儿的清香。
造船厂不远的汽车站,是我最大的期盼和向往。期盼的是在省城工作的父亲从这里下车、回乡休假,向往的是有朝一日我能从这里走向更精彩的远方。这里说是车站,其实就是在临街的店面设了个“售票处”,连个站牌都没有,更不要说有候车室了,村里人称它为“车头”。这条不起眼的砂石公路,穿越原野山丘、田垄村落,沿路而立的褐红色木麻黄健壮挺拔,细长的叶子在微风中婆娑起舞。汽车、拖拉机从公路上开过,扬起一阵阵砂尘。每天都有养路工人抡着皮耙子,一送一回地把路边的砂石推回路中间扒平,更是尘土飞扬。正是这样一条扬沙公路,一头连着古城雨巷、一头通向324柏油国道,成为圭峰半岛走向外界的唯一大道。这条路,走过无数次、从小走到大。儿时走过,是去搂树叶、捡树籽,刨“路生”(花生)、掘“芬茹”(地瓜),绿油油的麦苗轻轻摇曳,风里夹杂着翻泥除草散发的清新劲儿,还有汽车驰过飘来的汽油味儿,似乎也带来了远方城市的气息。再大一些去县城、省城读书时,挤着班车走过,心里全是想家的感觉。工作后漂泊他乡多年,每次回家走过,多了亲情温暖不了的惆怅。这条路,捎着我的梦想与希望,从来不用想起,永远不会忘记。
(部分图片来自网络)
【作者简介】刘辉雄,出生于泉州市泉港区峰尾城边,从事教育科研工作,当过老师、做过教研,曾长期从事教育规划与政策研究,社科系列副研究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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